東石滿修女照顧病童的愛有多強大?中和小吃店老闆為何堅持每天端出百個待用餐?那瑪夏姊妹如何對抗極端天氣重建家園?TVBS金鐘節目《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開播20年推出紀念書:《一步一腳印,邁向永續路》,在十月上市。特別摘錄兩座金鐘得主詹怡宜親筆撰寫的三個故事,帶你看見主角如何實踐永續行動,思索他們改變了什麼?
撰文/詹怡宜
二○二五年六月一日是我在TVBS主持《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的最後一集節目。當說完那句「《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我們再見」時,我深深感到自己何其幸運,在媒體生涯中有20年時間製作主持這個節目,真是我最感驕傲的工作經歷。
《一步一腳印》的第一天
我還清楚記得二○○四年一月十二日那個焦慮的早晨,攝影記者劉文彬、潘至峰、駕駛陳景民和我,四人出門準備拍攝《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第一集,目的地是烏日正興建中的台中高鐵站。廿多年前的那天,我們跟著工地主任戴著安全帽登上工作梯,進入偌大卻還只是鋼筋結構粗胚的第一座高鐵月台工地,知道即將迎來空間大革命,但那時只是憧憬,對於今日高鐵的效能與便利不太能具體想像。
第一集我們報導高鐵巨型工程興建過程中幾經折衝,終於將一株原本將被移除的百年老黃連木保留下來的故事。一則四分鐘的專題報導,以《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作為單元名稱,講一個關於新未來與老傳統之間權衡拉鋸的過程,不是發燒話題、不聳動不吸睛,只是想為電視新聞環境開創不一樣的題材,但其實心中毫無把握,一樣是個不敢想像的憧憬。
哪裡知道後來《一步一腳印》小單元成為TVBS新聞台每周固定播出一小時的節目,還一做超過20年、製作出900多集內容、報導過約4000個人物故事,為電視新聞內容創建出一種風格。現在回想起來,這確實也如高鐵工程般不可思議。
當年的《一步一腳印》任務
「一步一腳印」這五個字,最早曾是TVBS開台之初,邱復生董事長邀請吳念真導演拍攝製作的形象短片名稱,甚至得到當時李登輝總統親自以台語配音唸出「一步一腳印 大家愛台灣」的珍貴旁白。回想當年短片廣獲好評,於是開台10年後的二○○四年,總經理李濤重新交給我這個單元名稱,要我設法開發專題題材。
當時的時空背景,20年前的新聞台正處在有線電視剛崛起的高度競爭環境中,媒體工作者分分秒秒對抗著觀眾手中的遙控器。畫面的張力、高關注度的話題、有爆點的受訪者才是王道。即使我們很想掙脫收視率KPI的緊箍咒,努力報導有別於名人八卦與政治口水的故事,也知道該將麥克風遞給更有價值的受訪者,但我們也同時明白唱高調很難打贏收視戰。怎麼選擇題材?如何說出大家真願意聽的好故事?即使叫做「一步一腳印」,但腳印能邁出幾步?我充滿疑惑。李濤霸氣地說,先不要管收視率,妳就設法去呈現真實的台灣吧。
節目製作的難處與契機
從第一集四分鐘的「高鐵與老樹」起,我們決定沿著鐵路在地方上尋找題材,即使長官沒刁難,也的確苦撐了一段時間。「收視太低」、「焦點不清」、「題材太弱」、「不夠感人」各種意見都曾是內部檢討的問題,很難沒有壓力。所幸公司給我們一次次嘗試調整的空間。
二○○六年五月新的機會來臨,《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成為周播節目,副總李四端拍板,每周日晚間十點固定播出一小時。由於時間加長,我們將節目方向調整為以人物為主軸,於是漸漸發現,把一個人生命中的奮鬥過程講清楚,原來是能觸動人心的。主角無需偉大或知名,只要能引起共鳴就能創造價值。於是《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從此定位在報導小人物努力生活的故事,團隊也逐漸擴大,開始有文字記者、主播、資深攝影等陸續加入,一同豐富這一個小時的節目內容。
從此每周五下午的節目錄影,成為我的「聽勵志故事時間」。作為製作與主持人,我比觀眾早一步聽到這些生命故事:為兒子打拚的蔥油餅老闆、熱血開書店的偏鄉棒球教練、為有機土地理想返鄉務農的年輕人、總是掛著笑容激勵人的罕病兒父母、每天早起擦路上反光鏡的退休阿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經驗彷彿成了我每周的養分。每當工作或家庭的挑戰撲來,腦海中經常浮現那些在台灣各地打拚的主角臉孔,與他們不經意說出口的金句。別人的人生竟能對自己產生激勵,我這才知道原來聽故事如此有意義。
說故事、聽故事、活出故事
透過這些在地的人物真實故事,我發現,所有精采故事都有著共通元素──困境,突破困境的過程,就是故事的流動;每一個為了突破困境所做的決定、採取的行動與結果,都是值得記錄的內容。因為人生總有或大或小的苦難,當每周看著這些主角們面臨苦難時的人生選擇,總能幫助我們超越自身困境,不知不覺也想有所突破,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甚至幻想把自己活成一步一腳印的主角,也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
這個關於說故事、聽故事、活出故事的發現,幫助我重新認識節目的價值。甚至也重新認識觀眾。過去我們總習慣將媒體題材品質低落的責任推給觀眾和收視率。「沒辦法啊,觀眾只愛看這些。」「是收視率決定的,不是我們!」⋯⋯。但後來《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確實是個高收視率節目,雖然我們仍然發現食物畫面更討好、某些題材觀眾會轉台、張力要夠、節奏不能慢⋯⋯等市場現象,然而這20年來,從故事題材、拍攝剪輯、敘事方式與每集節目收視率數字的觀察比對,我們真的相信,觀眾比我們想像的更明白。
如何從平凡角色中整理出引起共鳴的故事?如何在訪談過程中找出觸動人心的重點?如何在每周一次的播出頻率中,與觀眾找到某種透過收視率反映出的對話默契?20年來的學習,我們越來越肯定觀眾對這種說故事模式的接受度,節目的成長本身也是「一步一腳印」的過程。
很開心《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成為TVBS的長壽節目,並能無縫接軌順利交棒,在我退休後由主播錢麗如、製作人陳心怡和採訪的文字與攝影同事們接力把20年說不完的故事繼續說下去。感謝《一步一腳印》的近4000個主角們,也感謝參與過《一步一腳印》的記者與主播們,認真在台灣各處找故事。每一位的視角都曾幫助我找到節目意義。
跟著主角們朝永續的路上前進
原來多數人們都在立志成為更好的人,只是有時需要一點榜樣做為參考。不必名人說教,只想聽聽別人面對生活中的煩躁鬱悶乃至困境苦難,是怎麼做決定的。聽越多故事,不知不覺我們越想朝那個方向走,走著走著,一群人可能就走出一條新路。
這也正是這本書的由來。20年來4000位主角的故事帶給我們的影響何其多,聯合國永續發展的17項目標恰好幫助我們整理出這些人物故事的價值。感謝出版策劃人楊樺博士的發想、製作人徐沛緹博士的永續理論專業,讓主角們的故事得以成為SDGs永續目標學習上的具體教材,這是我們起初報導時想不到的切入方式,更不是主角們做人生決定時的刻意安排,17個人物卻能成為幫助我們立志的榜樣。雖然清楚自己離目標還很遙遠,但當我們都立志成為永續目標下「更好的人」時,這片土地將真的因為大家的「一步一腳印」而「邁向永續路」。
滿修女的守護、陳進興的善念、阿布娪的承擔⋯在地人物憑藉初心,從踏出第一步開始,在困境中做抉擇、付諸行動,來看他們如何活出生命故事?
實踐SDG 17:全球夥伴關係
撰文/詹怡宜 圖片提供/安納家園與敏道家園・詹怡宜
菲律賓來的天主教修女來到嘉義東石鄉的聖心教養院,從照顧重度殘障院童到長照長者,全心投入弱勢照護已卅多年。
──好的,講完了。滿修女的人生故事其實就這樣。沒有戲劇張力、沒有變化、沒有衝突,幾乎同一個地點同一套服裝,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簡單到我當年幾乎不知道如何切入報導,那是在20年前,我們剛開始嘗試尋找《一步一腳印》該怎麼說故事的初期。
那時我們檢討自己的電視新聞中,為什麼總是譁眾取寵之人在發聲,想著要讓值得佩服的小人物也能成為新聞台裡被遞上麥可風講話的主角。於是找到了像滿詠萱修女這樣具有奉獻精神的人物,希望透過報導,為台灣社會帶來正面的影響力。
但問題是,一個新單元的推出難免得面對收視率壓力,要把滿修女的生活製作成一篇專題報導,故事張力是什麼?起承轉合是什麼?如果故事不夠精采,五分鐘以上的長專題怎麼讓觀眾不轉台?
滿修女難倒我了,我一直記得20年前採訪時的困擾。沒想到這位中文不太好、生活平淡無奇的滿修女,後來竟成為《一步一腳印》報導過的三千多個人物故事中,對我個人意義最深遠的一位。甚至因為滿修女,我成了翰林版國小國語課文的作者。
當年採訪的場景,我至今仍印象深刻。那個簡單的故事確實留下後勁十足的衝擊。
那天我和攝影同仁一走進聖心教養院,見到滿修女的第一印象是:她好矮喔,大約一百四十幾公分,但她的笑容好親切,一看就讓人喜歡。第二想到的是,糟糕,她的中文口音不太標準,溝通沒有問題,但可能會影響電視採訪效果。第三,我得設法問出有故事性的內容,才足夠撐起一則夠長的專題。
我們先在小教堂進行訪談,那時我已經知道她在菲律賓的大學讀藥學,決志成為修女後被分派到台灣的聖心教養院,與在台灣奉獻多年的蒲敏道神父合作。從教養院社工的文章資料中,我清楚她多麼疼愛院生:有藥劑師資格的滿修女細心照料病童、以矮小的身材學會開車,負責接送孩子送醫。她的愛心與耐心感動了許多曾與她互動過的人,我從訪談中也進一步感受到她的真誠與信仰,心中已很敬佩,但真正令人震撼的則來自後面的拍攝。
「訪問先到這裡,請帶我們去看妳的工作吧。」滿修女在訪談中眼神發亮地一再提及她照顧的那些可愛孩子,使得我理智上明明知道院童們的身體狀況,腦中卻一時無法與重度殘障連結。當打開房門的那一刻,我沒有做好準備,老實說,當時我僵住了。
眼看有的孩子面無表情、不自主抽搐,也有的眼珠往上翻、流著口水,身子脖子癱軟著。我手足無措,眼睛該看哪裡?該保持禮貌擠出笑容嗎?卻總覺得不太自然。還沒回神過來,只見滿修女上前又親又抱,笑著說:「妳看,他們喜歡這樣啦。」然後她像是介紹家人般,開心指著要我看,這個孩子笑了、那個孩子長大了,神情有如父母親驕傲地炫耀自己的小孩。
跑新聞多年,我太常看到鎂光燈下關心弱勢的大人物了。多少能分辨得出是出於真誠,還是一邊動作一邊用眼角餘光找尋攝影鏡頭的宣傳動機。滿修女與孩子們互動的那一幕讓我明白,這位主角的動人之處很難向觀眾轉述,這不是可以精心架構起承轉合的故事發展,而是那一瞬間的感動。
但我還是得設法撐出個故事。不免俗地要問問看有沒有比較戲劇性的例子,例如:有沒有哪個孩子經過她的呵護照料後,漸漸進步?最好是奇蹟好轉,痊癒回家,這種小故事最有張力了。
「沒有啦!」滿修女說:「我們是照顧他們到上天堂。」
「永遠不會好?」我才意識到這裡不是醫院,即使滿修女具有藥劑師資格,也只能照顧,而非醫療。並沒有什麼振奮人心的案例。
這對我來說,是最困難的──每天沒有期待、沒有希望?這位菲律賓修女來到嘉義偏鄉照顧台灣的重度多重障礙病童,日復一日做相同的事,沒有終點。我忍不住問:「那妳的成就感呢?」人的工作不是都需要成就感嗎?
「成就感?」她的反應讓我一度以為她沒聽懂我的國語。停頓了一會兒,她說:「不知道,就是⋯⋯很愛他們啊!」原來,愛的本身就是答案。當滿修女付出愛的時候,並不期望獲得任何回報,包括精神上的自我滿足,甚至也不期待他們變得更可愛。因為她愛的是這些孩子們現在的樣子。
接著,滿修女用帶著口音的中文說出了一段清楚的論述:「他們有一個權利,我們有一個責任。他們的權利是:『要愛我』,我們的責任是:『要愛他們』。」我覺得她用短短一句話完整解答了人生意義。
滿修女不用追求成就感,不必在乎結果,她的故事沒有起承轉合或精采結局,都不必。她只是重複每天相同的日常,一項單純而明確的使命:靜靜地、笑咪咪地付出愛,讓重殘的孩子們感受到她的愛,這就是了。
這則沒有戲劇張力的電視報導確實不好表達,但我後來已經不在乎了,只想與大家分享我的感動。我將這篇採訪感想寫下來之後,被翰林出版社選為國小課本中的一則故事,這篇滿修女不追求成就感的報導,反倒成為我人生最有成就感的事。
我承認這成就感一部分是源於名字被放在課本上的虛榮,但也更是因為自己終於把對滿修女的滿滿感動傳遞出來了,而且對象是國小孩童。這篇課文讓許多十一、二歲的台灣小學生認識了愛著台灣孩子的菲律賓滿修女,盼望他們從小感受到那種不分國籍、地域、種族、宗教的美善價值。
滿修女不太標準的國語和滿臉笑容擁抱重殘孩子的形象,自從採訪那天起,便深深刻在我的腦中。之後的20年,每當我因為工作或家庭生活處於追求成就感的壓力中而感到挫敗時,滿修女抱著哄著這些困難重重的孩子,幫忙抽痰、擦口水、盡全力給予愛的畫面,便會浮上腦海。僅僅這一幕,就能達成療癒效果。
生命影響生命的過程中,無需長篇大論或高深學問,滿詠萱修女教給我最簡單純粹的道理。這也是《一步一腳印》這節目20年來,對我最重要的故事。
實踐SDG 2:消除飢餓
撰文/詹怡宜 攝影/徐沛緹
餓肚子是什麼滋味?認真回想,我們或多或少都餓過,但多半是為了減肥、健康忌口,或者短暫的活動體驗,例如「飢餓30」。直到聽了陳進興的描述,我才意識到我們不算真的餓過。
「肚子餓的時候,什麼想法都沒有,你什麼都想不出來,只想要有東西吃而已。」阿興小吃店老闆陳進興曾經是真正餓著肚子的遊民,他對著資深記者沛緹回憶的那個場景令人印象深刻,那是餓了三天剛吃下第一口食物後,坦白而真實的描述。
「亂葬崗那邊有個小小的土地公廟,桌上有人拜拜後沒拿走的糕餅。」多年之後,陳進興描述當時看見食物抓起來猛吃的激動,仍忍不住鼻酸:「哎呦,好好吃,真的好好吃。」
只有他才懂得這個窘境。他不是不願努力工作的人。本來跟家人在台中從事營造業,因為一筆貨款拖欠而面臨生計困難,先是想做股票,失敗了;接著預借現金,以債養債,越欠越多,負債幾百萬。他回到台北沒有工作、無處棲身,整整兩個月流落街頭成為遊民,先是打零工,再來有了自助餐便當店的工作,後來終於存夠錢,才自己開了這家小吃店。
他雖然自己已經遠離捱餓了,但卻沒有忘記飢餓的感覺。小吃店開業第三天,陳進興在店門口張貼一張紅紙:「出外人有困難,說一聲,飯湯吃到飽,不用錢。希望改天等你有能力時,換你幫別人。」
陳進興明白飢餓者的需求,願意免費提供食物給像當年的自己一樣餓著肚子的人。不過,他很快明白為什麼來領取的人並不多。「誰開得了口?誰願意拉下臉說老闆我有困難?」他真的懂。否則當年的他也不會只敢到沒有人的土地公廟撿東西吃。
於是,店裡再加貼一張紙條:「記得小聲跟老闆說,你要點A餐,飯湯吃到飽,不用錢,吃完直接走就可以。」A餐就是大碗滷肉飯加魚丸湯吃到飽,是陳進興記憶中像高檔西餐廳才會有的套餐,不用選也不必多說,A餐就是一套大碗擱免錢的內容。陳進興懂得人的飢餓,也懂得人會有的羞恥心,畢竟他親身經歷過。紙條貼心的免除需求者的尷尬──不用多問,小聲說要A餐,然後吃完直接走就行。於是,小聲說要點A餐的人確實越來越多了。疫情前一天大約要準備一百多份待用餐,到了疫情期間不能內用,阿興滷肉飯的A餐便改為便當外帶,三級警戒的那段艱困時光,營業收入只剩一半,領待用便當的人數卻翻倍,一天約需準備兩百個便當。
記者採訪拍攝的那一天,阿興滷肉飯已經熬過最慘淡的幾個月,開放餐飲內用了。那個下著雨的上午11點鐘,小吃店正式開門營業前,士杰和遠斌的攝影鏡頭記錄了鐵門裡面正忙著無償準備豐盛菜色包裝便當的陳進興,同時拍到的還有門外幾十人早早來排隊,正在雨中等候著。記得節目播出前,我們還為這些畫面特別討論過,即使他們並未表示反對,但領取待用餐的面孔還是別在電視上露出吧。老闆能顧慮人家的感受,要人小聲點A餐,我們也將畫面做了特殊打矇處理,避免尷尬。
只是,想到這樣大排長龍的畫面,周一到周五天天出現,我們不禁想問,這樣合理嗎?老闆自己都難撐下去了。
陳進興說了個疫情中發生的故事:那時,收支打不平,眼看房租就要付不出來,他苦惱著是否明天打電話跟房東商量延一下?畢竟疫情中有需要的人更多,雖然很不想打破紙條上的承諾,但真怕自己撐不下去。「那天正想著要怎麼開口,就剛好有人來捐款,這是不是很神奇?我不用打電話了。」真的神奇,就繼續當作一種使命吧。「老天爺要我做,我就得做啊!」
沛緹採訪當下才聊著這些話,剛好郵差的掛號信就來了,一打開是3,000元贊助金,感謝他的付出。這果然是一個善循環的平台,也成為他繼續努力的動力。他不是拿錢做善事,而是做了好事之後激發更多人的善念,也想盡一點心意,一起加入他的行列。
但,對人性沒有失望過嗎?不怕有人利用你的善意占便宜起貪念?不怕這些人終究把你吃垮嗎?陳進興的回答展現他的公益哲學:「要做待用餐的人就把心放寬,或許來領的一百個人中有九十九個都不是真的需要,只有一個人是需要的;但是如果沒有那九十九個,那一個人可能不敢來。我們能幫到一百分之一的這個人,就好了。」
這是真正的放寬心不計較。除了有幾個喝醉酒的,陳進興會在紙條上做記號列為拒絕發放對象外,他的本益比計算方式的確與人不同。當人可以放寬心,就不會在乎自己被當冤大頭、被占便宜,只在乎自己所幫到的那一個人。
鏡頭前,他又講了一個故事:十多年的經驗的確讓他的生活中充滿故事。「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看起來好手好腳,樣子也很拉風啊。」結果小聲點了A餐,客人沒有多說,他也沒多問。「來吃了一兩天,吃完就走了。隔一陣子,人家帶女朋友回來謝謝你,還去給你捐款,哎呦,那就是我們的回報啊。」當陳進興知道自己幫到人時,真誠的開心,既給予對方祝福,也令自己欣慰。
繼三年多前的這則報導後,阿興滷肉店從A餐到發便當至今已有16年了。便當的數量又從每天兩百個再增加,門口依舊是人龍,一天已經要準備將近四百個便當了。陳進興也60多歲了,經營仍不輕鬆,但也仍然有神奇的事發生,總是有即時捐款幫忙小店度過難關。
看著父親發待用餐16年的女兒也長大了,她曾經不能理解家裡經濟明明不好,為何還要幫助別人?直到現在已認同父親的理念,全力參與支持。多了幫手,讓陳進興更覺得滿足。每天看到領餐者、捐款人都對他有所期待,陳進興不敢停下腳步,還是說:「老天爺要我做,我就繼續做啊。」
新北中和這麼一間平凡的滷肉飯小吃店老闆,竟然願意每天張羅將近四百個便當,讓陌生的弱勢者飽腹,應該是他將自己曾經飢餓過的感受,同理在每一個徘徊於店門口的身影上,寧可相信他們就跟當年的他一樣:吃飽了、腦子清晰了,就可以幹活了,也能脫離挨餓,甚至可以幫助別人了。
的確,如果真能多幫到一個當年的他,哪怕只有一個,社會上又將多一位像他一樣願意提供A餐的陳進興,這個循環真好。
實踐SDG11:永續城鄉
撰文/詹怡宜 圖片/阿布娪提供
報導影片一開始出現了山路的空拍畫面,顯然攝影劉文彬事前評估這次任務雖是一則人物報導,但主角阿布娪做的事牽涉了一整個部落,是五百多人的山上家園,所以出門必須帶上空拍機。影片傳來李晴的口白:「從高雄甲仙到那瑪夏山上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知道這趟出差有多麼辛苦,相信觀眾更可從鏡頭中想像,遙遠山上的部落重建工作是多麼困難。
畫面是在二○一六年拍攝的,彼時我們看到的山路仍顛簸難行,但這已經是八八風災發生七年之後的景象。可想而知,當年那場三天降下超過2000毫米超大豪雨的災難,是多麼驚心動魄。
阿布娪的村莊在比小林村更上游的那瑪夏區達卡努瓦里,當年他們被迫撤離,暫時安置於山下的組合屋。但離開家園終究不適應,且生活不易,他們深感外面的世界始終不是自己的家。於是,曾經擔任高雄市原住民婦女成長協會理事長的阿布娪‧卡阿婓伊亞那,決定帶著族人回到家鄉,重建部落。
「我們不斷被質疑說,你們真的很麻煩耶,為什麼就不能接受山下的安置?」即使在道路阻斷、缺水限電的困難中,阿布娪和族人們仍堅持回家。然而我確實能聽懂她的理由,也被說服了。阿布娪說:「政府的重建是快速的,要求量、要求業績。但我的族人們要的是生活的重建,我們需要安定。」
受訪中她數次提到的「安定」,指的是那種人與土地連結、社區群體與自然環境的緊密關係,而不是有遮風避雨的組合屋、政府補貼、消化預算、達成KPI的那種安定。「當我們與自己的文化斷裂時,其實就找不到我們是誰了,這是我們最大的焦慮。」
帶著這種焦慮,阿布娪回到山上,先將自己家中的土地提供出來,邀請族人合力蓋出一座開放給社區的茅草屋,原住民族語稱作To'onnatamu,意思是「有老人在的地方」,以此作為受到風災驚嚇的長輩們的避風港,同時也是村裡失意無助的婦女、無聊或生病的孩子們可以來汲取耆老長輩智慧的地方。
接著,她做了另一件讓族人們「安定」的事:請來耆老主持播種祭典,重新復耕過去幾十年部落已少種的小米。「那天,長輩跟祖靈說:『耆老,我們把孩子帶回來,我們回來了。』、『相信我們仍受祢庇祐,才可以活著回來。』我聽到長輩是哽咽的,難以想像自己經歷這麼大的災難。」
災難過後,族人沒有分散在陌生的城市,他們回到自己家鄉的土地上,依照老人家的智慧,種回傳統的小米田。這批後來在二○一四年被正名為「卡那卡那富族」、大約五百人的群體,始終朝向身心靈「安定」的方向努力著。
「深山裡的麵包店」是個美麗的機緣。阿布娪的姊姊林江梅英在風災後失業,回到部落加入重建行列。起初,她對於在部落能發展什麼產業也感到茫然,然而有位來自高雄的烘焙師吳克己協助募款,建造了一座石窯「願景窯」,更親自上山指導林江梅英和部落婦女們做窯烤麵包。於是,大家學習烘焙與創業,漸漸創造部落的經濟收入,再運用耆老的智慧,將部落栽種的無毒農作物:紅藜、南瓜、薑黃等,融入歐式麵包中,將土地長出的新鮮食材放進吐司。她們還推出「大地廚房」,這是另一個自給自足的據點,提供遊客預訂部落風味餐,由部落長者和婦女輪流烹飪,增加收入。「女人田」以友善土地的方式種植了新鮮翠綠的現採青菜蔬果,也都直接進了廚房與遊客分享。她們一同進食,享受真實單純且安定的部落生活──不論是在經濟上、生活上,還是與土地的連結上,都同時有了著落的多重安定。
八八風災發生迄今已超過16個年頭。阿布娪當初不想要那種「求量、求業績、重視KPI」的重建,她曾以達卡努瓦工作站站長的身分,為自己的部落訂定重建目標。第一個十年的重點在生活重建、備災、共餐、復育田地;並以友善耕作、深山裡的麵包店找回生產力與經濟能力。第二個十年,要推動青年返鄉、留在原鄉發展,並舉辦部落傳統祭典、螢火蟲季等活動,保留文化、自然生態及推廣觀光。
如今,我們很高興地發現,阿布娪和卡那卡那富族人們果然朝著這個規劃的方向前進。自從我們八年前的報導之後,深山裡的麵包店至今穩定經營、復育螢火蟲有成的那瑪夏生態也有助高雄發展觀光、達卡努瓦賞螢步道和麵包店裡的窯烤龍鬚菜吐司,都成為熱門的行銷亮點。
我自己偶爾也從一些年輕網紅們拍攝的旅遊影片中,看到關於那瑪夏深山部落的近況,當鏡頭掃到當地年輕人的時候,總是特別有感:「那瑪夏的孩子長大了耶!」
因為在當年的報導中,有一個場景是關於阿布娪和姊姊開放自家的部落教室,讓附近的孩子下課「有個可以安定的地方」──她們真的很強調安定這件事。姊姊回憶:「我們小學時媽媽就過世了,以前會被小朋友取笑。我們知道家裡如果沒有長輩的那種冷清的感覺⋯⋯。」李晴和劉文彬的採訪畫面中,我們看到那些那瑪夏的孩子們下課後聚在一起,開心的吃著麵包玩鬧著,身邊有部落耆老和婦女輪流當老師,教授他們部落的傳統技藝。
轉眼八年過去了,畫面中那些孩子經歷過安定的童年,或許就是現在那些旅遊影片中正熱心向外地遊客介紹部落文化的開朗年輕人呢。
這正是阿布娪和卡那卡那富族人,整個部落一步一腳印邁向重建、尋求安定的故事啊!
那瑪夏卡那卡那富族雖然經歷過重大悲劇,卻能展現出他們堅韌的生命力,以及對於土地與部落歷史的深厚情感。災難過後的16年,便已重建家園、復興文化、發展經濟,重新學習與土地和諧共生。難怪有國際學者將此案例分享在聯合國氣候變遷會議中。如同阿布娪說的:「我們正認真的讓更多人知道,這個部落有一群人、特別是有一群婦女,正努力與土地一同找到共生的生態模式。」
從耆老智慧屋到女人田、深山麵包店、大地廚房、部落教室,一個遙遠的部落,彼此一同成長、與土地共生的經驗何其美好,他們安安靜靜地在山裡以自己的方式找尋安定的力量,同時也祈禱卡那卡那富族的祖靈們繼續庇佑。一個只有五百人的小小族群,為我們示範了一部災變過後的族群奮鬥史。
TVBS新書《一步一腳印,邁向永續路》在4,000個報導中嚴選17個生命故事,對應「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SDGs)」17項目標,從 SDG1「終結貧窮」到 SDG17「全球夥伴關係」,點選下方「Play」按鈕,重溫17段感動的實踐故事。
從4000故事挑17個人物,寫一本AI寫不出來的書
撰文/徐沛緹
當我們以SDGs(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的架構著手整理《一步一腳印 發現新台灣》20年來近4,000則的報導,發現是一個非常浩大的工程⋯⋯
要從4,000則報導選出適合入書的題材,同時希望參與節目的記者不要有遺珠之憾。選題之初,除了由我先行篩選,同時也訪談記者們,協助大家從SDGs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選出符合精神之作。最後再請怡宜姊從我做的一張超大Excel表格裡,由一百多題定下這最終的17題精選⋯⋯
主視覺|封面設計:孫漢傑、張日芬,影像:AI生成示意
部分圖片授權提供|安納家園與敏道家園・阿布娪